燃文小说网 > 山脊海腹 >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1852铁血中华超级兵王超级兵王

燃文小说网 www.ranwen.tv,最快更新山脊海腹最新章节!

    拐过这幢房的屋角,就看见娘的家了,顾燃急促的脚步陡然间滞住了,一步,一步,仿佛是在丈量着某种距离。几十年如一日,他没有忘记娘,同娘没有距离,没有同娘生分过,有的时候,想呀想呀想,梦中经常趴在娘的坟头上痛哭,睁开眼,就真的流出泪来了。然而,娘近在咫尺却不知晓。曾经疼他心头肉的娘为什么不来找他?因为生父杨石山?因为母亲?因为娘她自家?还是因为他这个不孝的儿子?

    他在娘的家门口站定了,顷刻,就要回到昔日清河镇娘儿俩的时光中去了,他定定神,着力喊了声:“娘!”这声娘刚出口,他的眼圈就红了。

    “哪个?”

    屋内有人应,这是娘的声音?

    虚掩的屋门“呀”地打开了。真的是娘啊!他看见了娘侧着的半个身子,看见了那张令他心颤的变得苍老了的脸,这张脸的轮廓是多么熟悉哪,他赶紧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娘的手,鼻子一酸,喑哑地又叫了声娘:“……盐崽来看你了……”

    山茶愣了一下,这句娘,她企盼了多少个日子?数不清了!此刻忽然出现了,倏然拉近了近三十年的光阴,一时间,她不知所措,痴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中年男子,这人她不陌生,就刚才,还透过小轿车的玻璃看见了他,但是,这么近,手拉着手,是做梦才有的情景啊,好一阵子,她的嘴唇才蠕动了一下,想喊声盐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顾矿长,声音颤颤的掩饰不住激动。

    “我真的不知道娘就在我们矿……”顾燃说着,也不等山茶叫,径直进了屋,“娘,叫我盐崽吧。”

    “……你,请坐。”山茶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顾燃倒了杯茶水。

    山茶的这种态度,顾燃始料未及。山茶的这种客气,让他挺不好受。他顺从地在四方桌旁坐下。坐在桌子另一旁的黑古和石头,做了个多余的动作:将长条板凳往后挪了挪。

    山茶说:“这两个是我请来的喇叭师傅。”

    顾燃已经看见了墙角竖着两支唢呐,明白了这两人的身份。自“文革”开始至今,云山还不曾有人做红白好事吹唢呐的,虽然在周边农村,这种红白好事吹吹打打的风俗又兴起来了,但报上还不时有倡导移风易俗、抨击红白好事搞迷信的文章出现,娘要这么做,群众会不会有看法?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里忽闪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向黑古和石头点了点头。

    黑古和石头端坐不动,黑古只是照着顾燃的样子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回敬。

    “喝口茶吧。”山茶轻声说。

    顾燃又顺从地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原来是凉茶,用麻姑草泡的,这里的乡下一年四季喝这种茶,顾燃多年来没有喝过了,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一杯,一股甜津津的感觉打心底油然而生。山茶拿起桌上的瓷壶又给顾燃续水。这壶是个直径约半尺、高七八寸的圆柱体,乃赣南土窑烧的土瓷,这里的乡下多用这种壶。顾燃想起来,小时候,口渴了就捧起壶嘴对嘴地喝,娘却总是将壶里的水倒在麻兜碗里喝。

    “娘,你也喝一杯。”顾燃见桌上有空着的茶杯,就起身给山茶也斟上了一杯茶,双手递过去,“盐崽没有来看你,娘不要怪我呵。”

    “哪个怪你呢,莫这样讲。”山茶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娘,你坐呵。”顾燃恭敬地说。

    山茶将靠墙的一张四方竹凳搬到离桌有两三尺远的地方坐下来。

    “娘这么客气就是怪我了,盐崽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娘的。”顾燃就从与娘分别后说起,如何写信,如何向当地政府查询,来赣南工作后又如何亲去清河镇,却只见浩如烟海的水库,等等,说了个仔细。

    山茶静静地听着,不插一语,这番话,曾听李月英说过。待顾燃说完,她就说:“我晓得了。”

    有些局促的顾燃想起带来的“礼品”,来之前,斟酌过带什么东西去见娘好,觉得带什么都嫌轻,就想起了压在箱底娘做的一双布鞋,便装在中山装大口袋里带来了。这时候他就拿出来,解开绳结打开包鞋的布帕,亮出鞋来。这双鞋似乎九成新就收藏起来了,几十年的光阴使黑布鞋面变成了灰黑色,底线尚未磨掉,看得出为了耐磨针足扎得密密的。山茶就想起来,这是新中国成立初,石山带人来接走盐崽,她蒙在鼓里,高高兴兴地托那两位干部带了这双鞋给清河镇读书的盐崽。她就说:“还留它做什么呢?这是你十五岁穿的,小了没有用了。”

    “山里的小鬼哪个不是打赤脚?就我享福,几乎没有断过鞋。”顾燃沉浸在温暖的亲情回忆当中。

    山茶说:“没断过?你莫打胡话,你打碎了我搓麻的瓦,有鞋不穿偏打赤脚。”

    说起搓麻,娘儿俩都想起了从前。那时候,山茶在山坡种了麻。她白天下地,晚上就在油灯下搓麻线。一张矮竹椅,一只浸麻的小木盆,一只装麻线的篾篮子,还有就是山茶说的瓦,这是专门用来搓麻线的瓦状陶搓板。山茶麻线搓得又快又好,那二尺来长得麻,水浸软之后撕成长丝,一绺绺地撂在左大腿上,右大腿上骑着那瓦,两根细麻线拧着在瓦上来回一搓,就是尺把长的麻线了,一晚可以搓好几丈长的麻线,盐崽读小学堂的时候,心疼娘累,偷偷打碎了瓦,山茶气得用小树枝打了他一顿屁股,还花了一天时间跑清河镇买了张新瓦。还有一次,盐崽见娘的手裂了好些冻疮口子,就赌气不穿鞋,霜天也赤脚去上学,结果又挨了娘的打。盐崽上中学堂,懂事多了,就帮娘撕麻,圈麻线团。搓麻他不会,娘也不会教他这个。当年相依为命的亲情,谁也没有料到会忽然中断。

    顾燃动情地说:“以前你是我的娘,往后也是我的娘,爹不在了,盐崽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山茶就说:“我身子还行,没病没痛的。石山走了,也不消服侍哪个了,自己做来自己吃。”

    顾燃恳切地说:“娘,你养育我十五年,我能没有良心?我能不管你?”

    山茶觉得被盐崽握过的右手,好像还留着盐崽的体温,这阵子又传导全身去了,周身都暖和起来。这个崽,变没变?听这话看这样子,是个有良心的崽没有变啊!不对,变还是变了,是个官了,她猛然间想起了石山的话,想起了李月英的话,还想起了刚才小汽车里的盐崽,右手掌就在膝盖上蹭了一下,刚蹭过,又赶紧睨了一眼盐崽,盐崽没有在意这个动作。

    山茶说:“你是大领导了,我是个罪人的女人,扯不到一块去了的。”

    “娘,”顾燃着急地说,“你要相信盐崽,爹是冤枉的,我就是丢了乌纱帽,也要为爹平反。”

    山茶信这话。盐崽昨天在杨石山遗体前的一跪,今天臂上的黑纱,都是佐证。但山茶却说:“从新中国成立到而今,等了多少年了?”她扳着指头算着,“快三十个年头了,人都等死了,平反有什么用?”

    山茶的漠然,让顾燃更加不安,娘的话不是气话,是企盼过度的绝望的表露,他开导说:“有些大领导,还不是死了才昭雪的?娘,我刚才同石书记去了松岔口选地,那地方到处是松树,对面是三坑口的候车亭,已经有几十座坟墓了。石书记也讲,要让人记住杨石山。”

    山茶摇头说:“石山生前同我讲好了,葬在后山。”

    因职业使然,云山地形地貌顾燃了如指掌,后山是个什么地方?山陡崖险,人迹罕至,乃黄鼠狼出没之所在,没有人会想在那里择地筑坟,偏偏娘和爹要选这个后山!这背后是不是透露出他们的绝望,还有着悲凉,有着躲避?娘的话着实让他吃惊。

    “后山太荒,松岔口好,有人气不寂寞。”顾燃说。

    “后山是定了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我问你,刚才是不是你同石书记坐在车上?那个拦车的是黄莲的母亲……”

    “我们知道。”

    “怎么就急急忙忙开走了呢?”

    当时,顾燃也不满石明玉的做法,但他不想解释,诚恳说道:“娘责怪得对,我错了。”

    山茶听了这话,心中宽慰了一些。

    正说着,门外有人喊石山嫂在家吗?山茶就站起来,边走边应道在,将门打开,原来是矿部办公室的老陈。老陈见顾矿长在,先叫了声顾矿长,然后告诉山茶,火葬场快开炉了。

    屋里的人都站起身。山茶对顾燃说,你就不去了吧。顾燃说,怎么能不去呢?老陈说,顾矿长也代表矿里的领导啊,火化、安葬等一应事宜,顾矿长都亲自过问,你就让他尽这份孝心吧。山茶就不再言语了。老陈看看黑古和石头,对山茶说,吹这个合不合适啊?山茶说,怎么不合适?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顾燃自然明白老陈也是在提醒自己,但见娘的口气坚定,就咽下了一切话,娘的心思他清楚,娘要这样张扬一下,同她坚持将爹葬后山,看似南辕北辙,实质殊途同归,葬后山,是不愿死者再受人唾骂;请乐手,是不情愿丈夫无声无息就这样埋了,就这样结束一生,是她拒不承认丈夫是个罪人的抗争。老陈见矿长沉吟不语,忙说那好那好。

    一行人走出门来,只见门外已聚了一大群人,近邻街坊,还有过路的,多是家属妇女。这些人,见他们出来了,就推搡着让开了一条路。

    杨石山死后,山茶是顾燃的养娘,就是云山头条新闻了,杨石山原本是个老故事,现在加了个矿长,故事就添了一对翅膀,风传全矿,一百家饭桌就是一百张说书的台子,一百张嘴讲了一百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矿团委建公园挖了尾砂坝下的菜地,有菜地的妇女不少,肚里积蓄了怨气,对公园规划小组的杨石山很恼火,现在杨石山死了,她们来看热闹,见矿长身后还有两个拎着唢呐的喇叭师傅,不由都瞪大了眼睛。忽然,人群当中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叛徒该死!”

    人群中出现了微微的骚动,但没人跟着再喊叫什么。

    顾燃在山茶身边说:“娘,吹起来吧!”

    “吹?”山茶一愣,“还不到时候,要出炉才开始吹啊。”

    “现在就吹!”顾燃不等娘再开口,就对黑古和石头说,“吹!”

    那悲怆的唢呐声就响起来了,唢呐声在云山镇的上空久久回旋,震慑了所有观望的人们,凡是听见了唢呐声的人,都感觉到了它的情感表述,那些音符在人们的心中组织成了不同的联想。

    山茶的眼角滚落下了泪珠,她在心里说,石山呀石山,听见了没有?那一年,我们在清河镇成了亲,我同你讲过,别个吹吹打打办喜事,我们没有也不眼红,今后,哪个先走就一定要吹吹打打补回来,今天吹了,你听见了没有?

    顾燃发觉了娘的情绪变化,就叫了声:“娘!”

    “盐崽……”山茶回应了一句。

    娘终于叫盐崽了,叫盐崽了!顾燃鼻子酸酸地又叫了声:“娘!”

    “盐崽。”

    “娘!”

本站推荐:夜的命名术天唐锦绣数风流人物重生南非当警察贞观憨婿大英公务员小阁老芝加哥1990红楼春鬼帝狂妻:纨绔大小姐

山脊海腹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燃文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朱子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子椿并收藏山脊海腹最新章节